之前梦泽跟我说过她非常喜欢伯格曼,前阵子我又正好读了他的自传《魔灯》,也重看了《野草莓》。在上艺教中心的一节电影课的时候,老师放了《第七封印》的开头片段——十字军东征回来的骑士与死神下棋对峙,这些意象对我来说吸引力太大了。于是这周末我就找来了全片慢慢看完。其实最开始的预设是我是看不懂的,做好了思想准备,看完却觉得理解得还算圆通,并十分自以为是地觉得感动。
能感觉到这几个月笔头怠惰的后果:用词造句都生涩不灵活了,陈词滥调也多。一个半夜还算深刻的自我反省。但我这半年也有一个长进:以前回头看自己写的东西,总为其幼稚而感到羞愧。现在我依然觉得那些很幼稚,但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不敢发出来了。有个平台能见证自己的慢慢进步也挺好的。还是那句话,letmebesorryforrevealingsomuch.
题目其实是《野草莓》里的一段对白,但我觉得往深了讲,与《第七封印》的主旨是一以贯之的,所以放在这里。整部伯格曼的自传《魔灯》里,提到《第七封印》的只有短短两段话,还只讲了些不甚紧要的拍摄细节,这让我有点惊讶。因为在我看来,不管是《第七封印》,还是《野草莓》,都是伯格曼对自己人生的一个忏悔。但或许可能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多讲吧。Letthemovietalk.
《第七封印》的背景设定于十四世纪十字军东征后期瘟疫蔓延的欧洲大陆,讲述了骑士布洛克带着侍从东征返回,路遇死神索命的故事。他向死神提出下棋的邀请,如果赢了就可被放走,条件是在对峙期间他必须活着。整部影片中,骑士与死神共下了三盘棋。
天空乌云密布,孤鹰翱翔,一幅混沌太初创世的景象。沙滩上的骑士摆好棋局,一抬头,看到身披黑袍手持镰刀的死神。他问死神:“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死神说:“是的,我伴随你左右很久了。”他一点也没有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反而似乎早有准备:“我知道。”随即提出下棋以争取更多的生存时间。
骑士在此处拖延时间的目的,在影片稍后部分有独白式的说明。他在教堂忏悔的时候坦言他不想死。“我想用这余下的生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我想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诺,而是真理”。而他想要真理而非信仰的理由是“上帝总藏在半真半假的承诺和从未实现的奇迹背后”,“上帝不过是人们用来对抗恐惧而制造的偶像”,他心中的上帝已被他杀死了。
要了解骑士这种态度的缘由,就要了解此时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一为瘟疫蔓延,致死无数;二为持久东征,民心背离。前一个原因导致上帝的存在遭受质疑——如果果真有上帝,为什么不救人民于悲苦中呢?后一个原因导致上帝这个概念本身遭受质疑——或许“上帝”本就是被当权者用来欺骗民众的噱头。这个态度在影片中也有所呈现。侍从在和教堂画匠的谈话说就说:“整整十年,蛇咬我们,昆虫蛰我们,动物袭击我们,野蛮人屠杀我们,酒毒害我们,女人影响我们,虱子以我们为食,炎热使我们腐烂。所有这一切,以上帝的名义。十字军东征真是个愚蠢的主意,只有空想家才想得出。”
信仰危机导致道德危机。上帝已死,则没有了灵魂永生的信仰约束,生命短暂,自然以利己和享乐为重。农舍里的小偷偷尸体的金镯,酒馆里的人大谈瘟疫带来的有利商机,铁匠的妻子毫无忌惮地通奸。
道德危机外,更深重的是存在危机。若果真是末日来临,那人作为“人”,应当以怎样的姿态存活呢?演员在酒馆被逼模仿狗熊,旁边还有村民不断吆喝:“嘿!当头好熊!”导演或许是在暗示,即使是好人,在一群失去良知的人群中,也不得不以“非人”的模样存在。侍从也有这样的存在危机时刻。教堂的画匠向其介绍他绘画的死神舞蹈,意图在“提醒人们要死了”,并详细描述死亡的过程——脖子上的疖子如何感染,人们的指甲如何撕裂皮肤。这些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话题,或竭力回避的画面,被赤裸裸地事无巨细地呈现在侍从眼前。当然,存在危机最深重的莫过于骑士。他是直接被迫站在生死边缘的人,是从死神手里赚取多余的生存时间的人,死亡对于他,成为时刻迫切悬于眼前的命题。实际上,死神在此部电影中被具象化,或许也存在此种用意的考量。导演用死神来提醒观众死亡无处不在,生与死时时相随。[1]把“生之有限”的提醒逼迫到人的跟前,“自我”的存在才得以显现,意义和价值才得以被追寻。
简言之,信仰、道德与存在三重危机包裹着第一盘棋前后的情节。
骑士下第二盘棋时,是在一个美丽的黄昏,他刚与演员夫妇进行了愉快的野餐。在瘟疫与战争的紧张背景下,这是影片中几乎仅有的真正轻松而温柔的时刻。骑士因而自言感慨:“信仰是沉重的负担,就像一个躲在黑暗中的爱人,无论你怎样呼唤都不会出现。但当我坐在这里与你和你的丈夫在一起时,这些都变得虚幻了,变得无关紧要。”
通观全片,这是骑士心路历程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他从最开始因追随信仰而参与十字军东征,到影片开头质疑信仰的真实性转而追求真理,再到此时明白这些都“无关紧要”,唯有真实地爱人、爱当下的每个时刻,才是得以照见人生,抵抗恐惧与死亡的最强大的武器。要知道演员夫妇也并不是游离在瘟疫的恐怖之外的,就在他们谈笑、驾车与野餐的每个时刻,那个骷髅头套都挂在他们左右,提醒死亡的相随。但是他们也是全片唯一两个超脱此种恐惧的人,他们真正懂得如何享受尘世幸福。
如果说第二盘棋是骑士“知”爱的过程,那第三盘棋就是骑士在“行”爱。此时他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棋局上,且又复现出焦虑的神色,因为他想借棋局转移死神的注意力,帮助演员一家逃脱。演员一家是骑士看到的人世应有的模样,是他所理想的生存状态,那么他这个“帮助”的行动,就是使自己的价值理想得以延续并持久实现的一个选择。
萨特的存在主义的一个重要思想为:人类通过在每一步上都做出“或此或彼”的选择,来塑造自身,亦即,“你即你所做之事”。选择不仅是对自身价值的塑造,更是对人类尊严的维护。“你应当做出选择,就仿佛代表全人类一样,担其人类如何行事的全部责任重担。”[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光是“知晓”爱是不够的。骑士曾经在影片前半段的一次忏悔中说:“由于我对人民的漠不关心,我已被排斥在社会之外”。他是一个长期不懂爱为何物的人,如今不仅应知晓,更应做出“爱”的行动,来重新定义自我。
从整部《第七封印》来看,影片中有一些反复出现的母题——死亡、信仰、原罪与忏悔,存在,以及爱。值得注意的是,影片的全部情节与主题放在一次“旅程”中展开,这本身也是导演的用心良苦。
老教授的梦境审判,亦即他对自身的忏悔:因太过冷漠,不知爱为何物,而遭终身孤独。当然,在最后老教授也逐渐意识到爱的缺失,并有所改变。他亲吻儿媳的面颊,感谢她的陪伴,并表示对她的赞赏与喜爱,展现出他这一生中难得的温情。他最终在祥和宁静的微笑中睡去,暗示其心灵已得到救赎。
从《第七封印》与《野草莓》的对比分析中可见,在前者中出现的母题,是伯格曼的影片中一以贯之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