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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读残雪黄泥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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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下半叶,当残雪以其怪异的语言表达出她那充满诱惑的、但又不可穿透的奇思异想时,评论界曾力图对她的文本作出某种确定的归类。但这些尝试多半都是不成功的。所以年代以来,尽管国外不时传来好评,国内评论界却一直对残雪保持着意味深长的沉默,既像是在“凝视”(对残雪的作品的确需要长久地凝视),又像是在走神。年出版的《圣殿的倾圮——残雪之谜》(贵州人民出版社),全面搜集了年代国内外对残雪作品的最有分量的评论包括残雪自己给自己写的评论(创作谈等等),但在国内评论界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人们对“残雪现象”逐渐失去了耐心和兴趣,也许还会以为她出道“早了点”,若在今天,说不定还能弄个“私小说”之类的头衔戴戴。而现在却成了不好归类、因而也不好评论、很可能“进不了文学史”的人物。我不知道这是残雪的悲哀,还是中国评论界的悲哀。从某种意义上说,残雪是最早意识到建立一种自我现身的新型人格这一使命的作家,这最初体现为她特有的叛逆人格的形象。她几乎一开始就不是从“寻根”的立场,而是从批判寻根的立场切入文学创作的。当她有意识地运用自己的“分身术”时,她与史铁生一样进入到了灵*的内部探险;但与史铁生不同的是,残雪的主要人物虽也是由一个理想原型分化而来,但这些人物在残雪那里往往处于极其尖锐的对立之中,不仅反映出原型人格内心的不同层次、不同方面,而且体现了一种撕裂的内心矛盾;由于这种矛盾,残雪的原型人格呈现出一种不断打破自身层层局限向上追求的精神力量。在史铁生那里,他强调的是“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这一语言学上的悖论,但“我的全部印象”还仅仅是各种可能性的交叉、重叠和独立发展;它们各自都有内心的矛盾冲突,但它们相互之间却和平共处、各展丰姿,而没有一种强烈的冲突和意向贯穿其中,使它们拧成一股巨大的情绪。读史铁生,你会感到命运的忧伤和思绪的颤动,你会伴随他的一个个人物形象渡过思想和灵*的悲欢离合,你也许还会有一种冲动,要经过他们去把握真正的真理;但你不会找到一条超过他们的途径。各种可能性似乎都被穷尽了,你当然还可以思考,但你不知道如何迈步,你陷在命运之网中。相反,残雪则是新型人格成功“突围”的一个确定的标志,在她身上,你可以发现同样存在着你所感到的困惑、苦恼和矛盾,但除此以外,你还可以看出一种固执而强韧的生命力,它顽强地忍受着身心的煎熬,与命运作对显然,史铁生《务虚笔记》中的“我”还只是各种可能世界的发现者,而不是创造者,“我”还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具体存在,而是被命运、被各种偶然性、各个不同的“门”牵引着、诱惑着,“我的全部印象”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能动的主体性的“我”,书中的“我”还仍然只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在残雪这里,她的世界首次成为了她自己的“在世”(In-Well-sein),成了她所创造出来的可能世界;是她把“无意义的东西”,变成了“有”有意义的东西,将现实锻造成了可能性,并自觉地努力去实现这种可能性。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偶然性的“门”,人的存在只有惟一的真正命运,那就是拼尽全力去撞击那惟一的世纪之门,开出一片从未有过的新天地,否则就未曾存在。然而,残雪的孤*奋战最终把她引向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即:她既要抛弃这个无意义的现实世界,又热衷于介入人世的纠纷,以俗人自居并与俗人为伍。我们在残雪那里看不到史铁生那种智识阶层的优雅、超然和深沉的思绪,有的只是庸俗的市民心态和粗鄙的行为动作,惟有语言,不论是对话还是行文,都具有可与史铁生相匹敌的纯粹性。实际上,这种语言正是残雪小说的灵*,它以它的理智清明、简练畅达,而与它所表述的事件和人物的猥琐、鄙俗、昏聩形成令人不快的尖锐对比,使人感到不是人物贬损了语言,就是语言拔高了人物。但这正是残雪的妙处:她就是要使小人物、哪怕是只配称为甲虫、臭尸、石头和蝙蝠的庸人,都具有纯净的形而上的意义,她是从人的极限处,即人和非人的交界处,来探求人和人类本真的自我的。而这种探求又只有通过超越世俗常人的、来自天堂的“逻各斯上帝之言)才能进行。残雪小说中的这种巨大张力是对中国传统审美心态的一次彻底的颠覆,它直逼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生存意境,成为90年代中国文学一块绕不过去的路标。(一)当一个人睡到不知道的时候,从宁静的睡梦中一觉醒来,尚未想起现实和梦中的任何一个片断印象,就像一个婴儿,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树影和游移的白云,这时候,他也许会以为他正在体验着他纯洁本真的自我,他多么愿意永远停驻于此,直到永恒。

然而,如果这时猛然有一声巨大的震响,或是一声断喝,或是一个炸雷,将他从床上惊得跳起来,惊出一身冷汗,逼迫他匆匆地起来去干他必须干、不得不干的事情,这时他也许会以为他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他会感到委屈、无奈,并怀疑自己是否一定要服从这毫无道理的一声巨响的号令,使自己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

但还可以设想一下:假如这声巨响不是来自外界和他人,而是出自他自己的心底,甚至出自他的本能,又怎么样呢?当然,这种情况不是每个人都会发生的,却不能否认有些人就会发生,特别是当人们开始习惯于时时观看自己的内心,倾听自己最深处的声音,这种情况就会加强起来,以至于不能自已。他会成天心事重重,似惊似乍,患得患失,走火入魔他也许并不满意于自己的处境,并不心甘情愿地屈服于内心的命令,这种命令给他在人世上的生活带来无穷的尴尬和烦恼,把他本人搞得神经兮兮,人不人*不*,使他忍受着地狱的煎熬;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倾听,而且还要听清、听懂。他从此开始了更近地进向发出那个声音的所在的内心历程,一轮又一轮地,他不断寻求着这个声音的方向,希望通过不断放弃自己的良好的自我感觉,包括自己的自尊感、自我纯洁感甚至无辜感,来排除一切妨碍他悉心倾听的嘈杂的噪音。他像一个黑暗地狱里的罪犯,怀着万事皆休的恐惧和绝无希望的沮丧,去急切地迎向自己内心的天堂之光、思想之光。您好,恐怖!您好,冥府!还有您,最深沉的地狱,欢迎您的新主人,他带来一种思想,不因地点、时间而变更思想全凭自己,它本身可以使天堂变地狱,也可以使地狱变天堂(弥尔顿:《失乐园》,金发燊译,湖南人民出版社年版,第11—12页)

可以说,人真正认识自己,不是在他无所作为地凝视着空旷的蓝天的时候,而是在他起来行动、力图毁灭和建立一些东西的时候;不是在他纯洁无辜的时候,而是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罪孽的时候;不是在他满怀希望地迎接“美好的明天”的时候,而是在他直接面对死亡、万念俱灰而又还不甘心的时候。惟一地鞭策着人去认识自我、寻求自我的,不是道德理想,不是文化教养,不是历史使命感,甚至也不是“美”,而是强大的生命力,是“活”的冲动。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成了“无”。然而,正是通过对“无”的领悟,一个人会发现有”的意义,即:不活白不活。不活,就连死(虚无)也不存在;但我已经活着,没有什么阻止我活的完整,即面对死亡去活。只有面对死亡的活才是完整的活,也才是真正的我活这样,“活着”的过程从根本上说来也就是一个人寻求自我的过程。这远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过程,而是一种折磨、一种警惕、一种自我拷问和自我荼*。他时时要问自己:我是活着,还是正在死去?他从一切迹象中发现自己“正在死去”的征兆,于是他振作起来,凭借逐渐僵硬、腐烂和生蛆的肢体,潮红满面、目光炯炯地去作最后的挣扎。当他不顾头发脱落、虫牙蛀蚀、背上生疮脚底流脓,拖着这一身烂肉仍在追索那神秘的灵*之光(“紫光”,见残雪:《公牛》时,他真正体会到了“活着”的不易。

当然,归根结底,他逃不出死神的魔掌,因而实际上,“活着”和“正在死去”本来是一回事;他的一切活的欲望和怕死的挣扎都不过是自欺。正当他使自己生动起来、活跃起来时,他就已经又向死神靠近了一步,他所创造的新的活法在死神面前仍然是、并且永远是一样的,没有意义的。然而,“自欺”恰好证明了“自”(自我)的存在,这存在先于一切“意义”或“价值”,实际上也先于死(虚无),并将死作为自身的一个环节、一个使自己继续存在并越来越存在内在动力,而使存在成为世间惟一可能的事实。所以,这种本源的自欺恰好成了生命战胜死亡的最现实最有力的一种方式,即一种面对死神的幽默和调侃:尽管我知道死是必将到来的,尽管我知道我的死期已近,我仍然要像我将永生那样的活一回。实际上,也只有对死亡临近、随时可能遭遇的意识,才足以使我抱定这种使自己永生的决心。只不过这种永生并不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境界”,似乎在这种境界中再没有什么新东西产生;正相反,永生是一个无限上升的过程,一种追求,一种永恒的不安息和绝对的自否定。残雪的作品,就是人类追求永生的一个象征。

年,残雪写成了她的《*泥街》。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这是一个“事件”(Ereignis),一次“事情本身”的真相显露。作为一部早期作品(处女作),残雪力图使每个中国人直接面对他们“正在死去”这一事实,这个事实,在后来的社会历史发展中几乎是逐字印证了。当今天人们回过头来读到这部作品中充斥于目的“世纪末”情绪时,常常会惊叹残雪对当代文学走向的预见性、超前性然而,这种从字面上(环境污染、人性沦丧、道德滑坡、人文精神失落等等)对这部作品的各种分析和评论,以及从中引出的“文化批判”、“国民性批判”的结论,在今天看来又已经远远不能解释作品的内在精神意蕴了。《*泥街》的超前性(尽管它只是一部早期作品)决不限于90年代,而且从本质上来说,它也不光是一种“批判”,而是人的生存处境的一种本真的崭露。当然,这一点,就连残雪本人一开始也是模糊的,她只是随着后来创作的一步步深入和深化,才逐渐悟到她真正要说的是什么。这就不免使她的这部早期作品带上某种尚不成熟和不纯粹的特点。例如,其中大量借用了“文革”的术语并利用了对文革进行“拨乱反正”的群众心理,对*泥街的生活和*泥街人的描述多少带有一种“类型化”、概括化,结构也比较松散。给人的整个感觉似乎是,作者出于对社会的腐朽、人心的堕落的深恶痛绝,非要以这种不堪入目的场景和人物形象来警醒世人、鞭挞时弊。不过,也有一些迹象表明,这部作品在深层次上其实另有深意。

首先是“王子光事件”的出现,用前述眼光来看就无法作出透彻的解释。在《*泥街》中,残雪把王子光的到来称之为“改变生活态度的大事情”:“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记得,在很久以前,来了一个叫作王子光的东西。为什么说他是一个‘东西’呢?因为谁也不能确定王子光是不是一个人,勿宁说他是一道光,或一团磷火。这道光或磷火从那些墨绿色的屋檐边掉下来,照亮了*泥街人那窄小灰暗的心田,使他们平白地生出了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使他们长时期地陷入苦恼与兴奋的交替之中,无法解脱”(《*泥街》,长江文艺出版社年版,第65、66页,下引本书只注页码)“如果没有王子光这类事情,我们*泥街也许永远是一条灰暗无光的小街,永远是一条无生命的死街,永远被昏*的小太阳静静地曝晒着,从来也不会发生哪怕一件值得永久纪念的小事,从来也不会出一两个惊世骇俗的大英雄然而从齐婆在厕所边进入那种太阳和冬茅草的意境那一瞬间起,*泥街的一切都改变了。矮小破败的茅屋蠕动起来,在阳光里泛出一种奇异的虎虎生气,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屋顶上枯萎的草向着路人频频点头,宛如里面灌注了某种生命的汁液。*泥街新生了”(第67-68页)

这些话,尽管带有调侃,却含有某种严肃的意味。当然,所谓*泥街的“新生”,只不过是在*泥街搅动起了更为疯狂的污泥浊水,各色人等都在以自己的阴暗心理猜度、揣想王子光这个“人”及他的到来这件事的意义,甚至怀疑他的存在。于是围绕着这个“案件”,流言四起,有人调查他的“身份”,有人说他“死了”,朱干事和区长则忙忙碌碌地通宵为王子光事件“备案”。但最令人慌乱的是人们一个一个地“失踪”:王四麻、老孙头、老郁、杨三癫子……许多人莫名其妙就死了但毕竟,王子光使*泥街人终于有了盼头,有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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