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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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书不能算偷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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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

孙国辉

渐入耄耋,觉少便觉夜长。常于更深,往事萦迴,随手掀枕边(清)金缨之《格言联璧》,觑“静坐常思己过”句,心有所动。

大半辈子矻蹶蹭蹬、尴尬不断。不敢想阴骘,只求苟渡残生。细追索无良之过,便是那次偷书。

书是真的偷了,且为数不少,塞得登登的两麻袋,驾(用)大锥揸子穿麻劈子缝严,搁自行车大樑和后衣架各一袋贴(tié赤峰土话“偷”)走的,精准时间为年8月28日。

那年我高中毕业,本来踌躇满志地想考个大学或者专科,这辈子也算受过高等教育。不想风云骤变,忽燎儿一下就不让考大学了;随之就大批判了;忽燎儿一下又触及人们灵*了。红旗招展、歌声动地。亲眼见京剧团的蟒袍玉带、金盔霞帔等“封、资、修”的玩意儿被学生用巴棍子挑着、扒拉着烧得呼呼作响;文物站的老书卷字画和一些坛坛罐罐也都烧了砸了;不少地富反坏右分子被抄家,抄出来的书堆到门外举火,烈焰升腾……

院里同住过的“火疖子”(大号叫赵声远)比我小两岁,我们是“铁子”(过命的哥们儿),在另外的S学校读高一。

26号那天,他急勒下呛来到我家,挤咕眼让我上后院,一屁股坐到猪圈墙上,撒摸周围没人,悄声问我:“‘眼镜’,你那么稀罕书,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砸啦。书烧了不少,剩下的海了号(形容多)了,也祸害够呛了,咱去顺(偷)回点儿来咋样?”

“哎哟!那不犯法吗?”

“你个狗屎书蛆,平时总贩贩(说)捞不着书看,现在书泡在泥水里没人要,又滋滋味儿味儿牛X打仕怕犯法了。法什么法?现在是造反有理的时代!你还嘴里含个热療子说犯这犯那,真他妈熊种……”

我心猿意马、二十五只耗子进怀——百爪挠心。海号的书让我心旌摇摇,被当场擒获的可能又让我害怕,最要命的是当时我已沦为“黑五类狗崽子”,一旦犯药儿(事发)将万劫不复。思虑良久,决定先去踩踩点儿。

跟着火疖子到了现场,欣喜的发现偌大的校园阒无人迹。教研室、教室门窗残破,玻璃全碎,静得瘆人。“红五类”们把校长老师秃赤(揍)了一顿后去外地“革命大串连”了,往日热闹喧阗的校园竟至如此,令人挢舌……

火疖子领我到图书馆。门口焚书的大片黑灰残迹虽经几场大雨仍依稀可见,窗玻璃随窗框尽毁,潲进来的雨水和漫阶而进的积水深可及踝。书架全被推倒劈巴了,珍贵的书籍就胡乱堆浸在水里……

忍不住淌到一片狼藉的书堆边,那么多珍贵的好书被水泡着,剜心般的惋惜……

27号辣心辣肝地忐忑了一天,一会儿决定偷,一会儿决定不偷。却下意识地找出两条麻袋、锥揸子、麻劈子,并给自行车胎打足气。还告诫疖子明天务必戴上红袖章,显是拉大旗做虎皮,让看到的人少管闲事……

28号那天横了心抵达作案现场,撒摸书时真好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真见到了沧海遗珠、吉光片羽。首先看到了一整套《鲁迅全集》,竟然是年版的,我的天哪!这里竟有珍本或善本书!抑叹喟反动独裁的国民*反动当局愚蠢到没限制鲁迅纪念委员会这二十卷书的出版发行……赶紧装入麻袋中。接着是英·哈代的《德伯家族的苔丝》、英狄更斯的《双城记》、法·巴尔扎克的《驴皮记》、《人间喜剧》、《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还有莎翁的《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斯》及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苏修”——谢维尔的《狼迹追踪》、肖洛霍夫(当时被定为“修正主义文学鼻祖”)的《静静的顿河》……

那时我不知道大先生讥*务副总理兼文联主席的“八儿”(见郭沫若《少年时代》)为“流氓加才子”,对郭沫若十分崇拜,从书堆里刨出了《屈原》、《女神》、《虎符》、《棠棣之花》、《蔡文姬》及其译作《少年维特之烦恼》、《浮士德》等。每翻出一部好书,肾上腺素便分泌一大股子。

又翻拾出日本女作家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日本流通的千元纸币上印的就是夏目漱的像)、江户川乱步的《恶魔》、《一张车票》,还有尾琦红叶的精装日文本《金色夜叉》、川端康成的《雪国》,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与《复活》……

图二夏目漱石

让我一阵兴奋的是找到我当时最喜欢读的法·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神秘岛》、《海底两万里》、《80天环游地球》、《地心游记》(这些书里的铜蚀版画精美得让你想嘬它一口)纳入麻袋中。

突然,瞭着外边的疖子压低声音说:

“有人……”

我心一紧,影身到窗边。只见一对青年男女百无聊赖地走来,那男的试图搂女子的腰,女的含笑推拒,慢慢走远。我擦把额上冷汗,无理骂人家:

“这狗男女……吓死我啦!”

又翻出明·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及《水浒》、《三国》、《西游》及董《西厢》。挪威·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法·司汤达的《红与黑》……

麻袋装不下了,疖子过来一高儿蹦到麻袋里又踩又跺,装好后缝上。原想黑天走,但更显*祟。大天白日反没人注意,两个大小伙子跟头把势地推了两麻袋书出了校园。

那时在现维多利大楼南边种菜的菜农归属城郊乡团结大队。荣转残废*人陈爷爷革命战争中致盲,和孙女陈大芬相依渡日。大芬蔺(论)起辈儿来是疖子的五婶儿,却只比疖子大一岁,和我同班。粗门大嗓、五大三粗,我叫她“坤爷们”,整天和疖子我们疯玩。我哄(和)疖子伙同大芬把书藏在陈爷爷家小棚里,非常安全……

随着“形势一派大好而且越来越好”,我们家也被抄家,而且抄了三次,把炕下的地都刨下一米深……疖子和他五婶儿夸我料事如神。

后来我和疖子、大芬都上山下乡修理地球。每次探家都拿走一批书读。干活儿累了一天,一灯如豆,知青们争相传阅这些书籍,甚至远处旗县的知青都来借。因为当时除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以外别的书几乎没有。我豪爽地对借书的知青说:“书送你们了,大家伙传着看吧——但有一个条件:决不能说从我这拿的,会整死我的。记住,谁要卖了我,我X他血祖奶奶!……”

慢慢的,书都让我送光了,包括版的《鲁迅全集》。远在锡林郭勒盟的知青哥们儿拿走这套书的时候,我借口上厕所掉了几个泪疙瘩……我知道我不能保存这些书,它们会让我坠入深渊……

多少次夜阑人静时我想起这次偷书,孔乙己老前辈曾自我辩解:“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

这辩解太孱弱。但捡拾了别人的弃物,传播了文学的瑰宝,让无数知青哥们姐们儿受到人类文化的启迪和熏陶,似乎不应算做坏事。不少让泥水泡了的书我涮干净用熨斗熨干,虽然有了包贪儿(缺点),在忍受阅读饥渴时仿佛喝到了蒸干粮剩下的溜锅水,润了润干得冒烟儿的嗓子眼儿……

缠了我半辈子的愆殃在年消弥于和老同学芒莱·德力格尔的邂逅中。我们相逢于锡盟苏尼特右旗的大街上,莫名地站住用睧眊的双眼瞅着对方,半天才认出彼此来,搂着进得酒肆呷着村醪,就着羊盘肠和手把肉,直到夜深……

芒莱已经是很有名气的作家和诗人。他用蒙文写作,他的诗被谱上蒙古长调曲谱,夹着呼麦(即潮尔,一种独特发声唱法)演唱,让人痴迷。当谈着各自的人生际遇并喝到微醺时,他用五色铜烟袋锅挖着油腻羊皮烟菏包里的旱烟,一边乜眼看着我说:“迈济(好朋友),说实话,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最主要的原因是:看了你给我们的书。名著就是名著,振聋发聩呀我的亲兄弟!你就是用茴香管偷了火给我带来幸福的古普罗迷修斯!……埃力何乌(喝酒)!”

我如醍醐灌顶,多年纠结心中的愆尤感豁然消失……

我算不上做了坏事。古希腊英雄更折我寿,只算普及文学作品罢。

这就够了!

万壑松风——本名孙国辉退休前曾供职市*协文史资料部门,热心学习赤峰近现代史料和摄影,曾出版《赤峰摄影史》及举办肖像摄影艺术个展,文学作品曾被国家及外省报刋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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