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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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快四十年了，但他生前的规矩品行、家规家教、言谈举止、为人处事，却影响了我一生，让我难以忘怀。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令我无比敬佩和怀念。
我的父亲/作者供图
01
父亲是一个命苦的人
父亲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从小身体瘦弱，四岁时奶奶因病去世，第二年爷爷娶了后奶奶，二叔出生后，后奶奶开始对父亲百般刁难甚至虐待，父亲实在无法承受，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离家出走了。
年仅七岁的他，凭着朦胧的记忆，历时一个通宵，连走带爬赶了三十多里路寻到了舅公家。当时父亲衣衫褴褛，面*肌瘦，蓬头垢面，手脚上的冻疮脓血淋漓，舅公舅婆根本没有认出他，还以为是叫花子，便舀了半碗稀饭打发他走。父亲马上跪在地上：“舅舅、舅娘，我是笃儿（父亲的小名）呀。”舅公舅婆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父亲便把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舅公舅婆听了觉得十分心疼，就暂时将父亲收留了下来，期待着爷爷过几天能把他接回去。但一等就是三四个月，爷爷还是没有去接父亲回家。
当时舅公舅婆已有三个子女，并且都还很小，加之舅公又是“大名王”医生，工作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父亲，就打算将父亲送回去。父亲知道后，跪着向舅公舅婆求情，请求将其收留。
为了减轻舅公舅婆的负担，并报答他们的收留和养育之恩，父亲每天都主动去烧火煮饭、洗衣喂猪、铡药碾药和照顾三个小表弟表妹。舅公舅婆看到父亲小小的年纪如此懂事和勤快，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不但没有再提出将其送回家，而且还教其识字学医，且将父亲原来的名字熊德笃改为熊济安，希望父亲认真识字学医，日后能济世安民。
父亲没有辜负舅公的希望，十年后学成回到了老家，成了我们当地的“大名王”医生，一辈子都在为治病救人而辛劳、为慈善济世而奉献、为家庭生活而奔波、为养育子女而付出，直到年2月7日离世那天，也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幸福生活。
02
父亲是一个敬业的人
尽管父亲跟随舅公学医近十年，掌握了内科外科骨科儿科妇科等较为全面的医疗技术，但回乡独自行医之后，他除继续学习带回的医药书籍外，还新购买了大量的现代医药书籍进行研读，并在行医中把中医与西医的治疗方法有效结合，其医疗技术得到了更大的提高，因此，方圆几十里的人凡是生疮得病、四肢骨折或患有疑难杂症等，都要请父亲医治。
为了方便病人，父亲一般上午在家坐诊，医治能来家求医的人，下午、晚上和下雨天出诊，上门去医治那些行动不便、病情严重的人，几乎每天都要步行几十或上百里路，救治病人数十人。从医四十多年，不管春夏秋冬、寒冷酷热、天晴下雨、白天黑夜都是有求必应，哪怕是自己已生病了，也要先去救治别的病人。
记得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们睡在被窝都感觉很寒冷，父亲出诊半夜才回到家，刚关上门，又有人急急促促敲门恳请父亲到十几里外去看病人，父亲问了病情后，觉得病人病情严重，耽误不得，救人要紧，顾不得换下被雨雪湿透的衣裤和鞋子，就跟随来人又出诊了。第二天早晨，父亲的咳嗽声把我们惊醒了，他仍顶着高烧、忍着头疼坚持给病人治病。
还记得有一年的盛夏，父亲右肋下疼痛了近半月，由于那段时间病人太多，忙得没有顾及给自己医治，在一次出诊途中晕倒在半路上，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过路人发现并认出了他，忙把他扶到路边的崖腔里歇息。刚苏醒的他又要出发，路人劝说：“熊先生，天气太热了，还是多歇息一会吧。”他说：“病人严重，不能拖延。”起身便走，但没有走几步就踉踉跄跄又晕倒在路上了，路人只好又把他扶到崖腔里，待第二次苏醒时，他硬是恳求路人把他送到还有三公里远的病人家。后来父亲肋下疼痛实在无法再出诊了，当时在重庆工作的表哥（我舅舅的儿子）知道了，马上把父亲接到重庆去医治，经检查发现父亲的胆囊已超过了正常胆囊的三倍大（那时称胆囊下垂，现称急性胆囊炎），简直把在场的医生都惊呆了，实在不敢相信父亲为了给别人治病自己却能坚持这么久。
由于父亲勤奋敬业，视病患如亲人，加之医术精湛，曾多次被区县评为卫生（医务）先进工作者，参加全县先进代表会，受到了表彰奖励。
后排左是我的父亲/作者供图
年，父亲出席县先进代表会留影。
03
父亲是一个慈善的人
凡是家庭经济困难的人找他治疮医病，父亲从来不收脉理费（现称挂号费）和外用药费，尤其是对那些孤寡老人和家庭特别贫穷的人，不但不收脉理费和外用药费，他还另外拿些钱给他们去买药或补品。
父亲出诊决不在病人家吃饭，他说那个年头大多数病人家都很穷，你吃了人家的饭，人家就吃不饱了，所以若遇到人家正在吃饭时，父亲总是说已在家里或前个病人家吃过了。其实很多时候，人家吃饭时父亲还在出诊的路上，这样父亲有时一天就两顿吃不上饭。母亲知道父亲经常饿得难受，就炒些豌豆或胡豆（蚕豆）放在父亲的衣兜里，以便饿了在路上吃。但父亲衣兜里同时装有烟叶子（旱烟），有一次母亲正要清洗父亲换下的衣服，叫我清理一下衣兜，我便摸到了两粒豌豆，感到非常高兴，于是马上放进嘴里，但刚一咀嚼，辛辣刺激的烟味呛得我差点返不过气来，实在太难受了，马上就吐了出去，不知父亲是怎么吃下去的。
我们家姊妹多、劳力少，大集体时年年都是生产队的“超支户”，分配的粮食也很少。父亲挣的钱，每月交生产队集体五元用作记工分之后，只能用来支付生产队的“超支”款和我们姊妹读书的学费及家庭的日常开支，家里的生活全靠母亲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来维持，可每当我们吃饭时，有人来家里看病或请父亲出诊，父亲总要将其留下来与我们一同吃饭，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一家人就吃不饱了。
记得有几次，中午来了三四个人，父亲也都把他们留下来，当时我们不但没有吃饱，父亲、母亲和大哥硬是忍着，根本没有吃饭。母亲曾背着来人多次和父亲吵闹过，但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始终改变不了，之后母亲只好在煮饭时多添一瓢水以备急需。
每年端午节，父亲都要收购蟾蜍（癞蛤蟆），把蟾蜍背上疙瘩里的*液挤出来，与自炼的丹药混合制作成蟾酥丸，主要用于治疗各种疖子、*疮，每个蟾蜍两分钱（当时的脉理费每人才三分钱），由于每年来卖蟾蜍的人较多，大哥就负责清点数目并付款，父亲负责挤*液，父亲的大徒弟负责将已挤过*液的蟾蜍背到后山上去放生。
有一年端午节，已经中午了，一人还背了四五十只蟾蜍来，大哥在清点时发现很多是已经挤过*液的，就悄悄告诉父亲，父亲见那人是一位衣衫褴褛、面*肌瘦且还不停地咳嗽的老人，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但叫大哥将钱如数付给了他，还主动免费为老人把脉处方治病，并让其吃了午饭再走，老人十分感动。他说，他是从二十几里外赶来的，早晨只抓到十来只蟾蜍，到我们后山时发现有较多蟾蜍，就把它抓来了，觉得很幸运。但他哪里知道，这是父亲已挤过*液而放生的蟾蜍。
04
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
父亲十分遵从家规家风，其家教非常严格，经常教导我们八姊妹要正直坦荡，不能做损人利己事、说侮辱人格的话，说话要轻言细语，对长辈和老人要尊敬，对晚辈和小孩要谦让，对人要有礼貌。
父亲还要求我们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时常告诫我们“得人点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如果别人帮助过你，你就要一辈子记得感恩，决不能忘恩负义。
他还经常提醒我们，“在家不会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要求我们凡是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笑脸相迎、热情接待，吃饭时要安排客人坐上席，夹菜时不能夹“过河菜”，更不能在菜碗里抄。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小孩是不能上桌子与客人一起吃饭的，但有一次客人觉得我很乖，再三要求我上桌子与他们一起吃，可因我们家很久没有吃肉了，心里慒得实在太慌，上桌子便在碗里抄找肉吃，弄得父亲很尴尬，客人走后父亲就用篾条使劲打我的手板，说我丧德、太没有规矩了，此后再没有让我上桌子与客人一起吃饭了。
他还经常给我们讲，“吃亏是福、吃苦是福”，要求我们遇事要冷静，不能争强好胜，要学会忍让和包容，不能啥事都斤斤计较，要不怕吃亏，不能想着占别人的便宜。
他最痛恨的是偷拿别人的东西，他经常告诫我们“富贵不能淫，饥寒不能偷”，如果违反了将严惩重罚。记得在我五六岁时，因饥饿与几个小伙伴偷吃了生产队正晾晒的生挂面，队上在分配粮食时就克扣了我家五斤小麦（相当于我们一家人三四天的口粮），后来父亲知道了，非常气愤，不是因为被克扣了五斤小麦，而是认为我的品行不好，不管教不行，便叫我把裤子脱下趴在板凳上，用桑条使劲抽打我的屁股，每抽打一下屁股上就是一条血印，痛得我喊天叫地，哥哥姐姐们都吓得躲到了门背后不敢出来，母亲见了心疼得直掉眼泪，可也不敢上前阻止，还是邻居漆大爷出面劝说才放父亲收了手。后来我屁股疼痛了好几天，连板凳都坐不得，晚上睡觉也只能侧着身子。其实父亲暗中很是心疼，害怕伤口感染了，便待我晚上睡着后，偷偷给我上药治疗。
05
父亲是一个大爱的人
我们姊妹八个，父亲都送去读了书，前面五个哥哥姐姐都读了小学，后面两个姐姐也都读了初中，而把我硬是供读到高中毕业，且还复读了两年。记得我复读的第二年（即年），父亲已经六十二岁了，因积劳成疾，病魔缠身，身体虚弱，已经不能再出诊给人治病了，家里的经济来源就很少了，父亲把身上仅有的三角六分钱拿给我做生活费，连自己抓药的钱也没有了，只好叫母亲去找些草药熬来喝。
六七十年代农村都很穷，很多男孩都结不上婚，父亲把大哥、二哥培养成了医生，送三哥学了木匠，还亲自操劳为七个哥姐成家立业，并且时常关心他们的生活。那时二姐家较穷，父亲很是挂念，曾多次买一些日用品、面、油之类的东西叫我送去。为了四姐有一个好的生活，将其远嫁河南，当时交通不便也没有电话，长时间没有见到四姐，父亲就很后悔当初的决定，每逢过年过节都要把哥姐们叫回来团聚一下，一起吃点好的，虽然四姐不能回来，但都要给四姐摆上一套碗筷。
父亲最担心我们生病，不管姊妹哪个生疮得病，他都很着急，总要抽时守候在身边。记得有年夏天三哥得了霍乱症，为了避免传染，父亲将三哥隔离，只身为他喂药、喂饭，白天再苦再累，晚上也要守在三哥身边为其打扇驱蚊，一守就是四五个通宵，三哥的病好了，父亲却瘦了一大圈。
父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歇息一天，在我们八姊妹都还小时，每年春节他都要给我们每人发八分到一角两分能买一碗小面的压岁钱，叫我们到街上去玩，这是我们最快乐的一天，他却守在家里等候来家治病的人，母亲就在家为我们缝补衣裳，晚上煮好青菜干饭等我们回家。其实青菜干饭主要是青菜，根本没有几粒米，因为那时家里本身就拿不出多少米来煮干饭，父亲就哄我们说：“吃了青菜，一年清静，不会生百病。”我们都知道父亲的心情，哪怕青菜再苦我们也吃得很香很高兴。
年2月7日，父亲因病逝世了，享年只有六十三岁。父亲逝世对我们来说是一大损失，我们全家人都无比悲痛。当时，方圆数十里许多经父亲看过病或救济过的人，知道父亲逝世的消息后，都自发地买起香蜡纸钱前来哀悼，有的甚至刚到村口就放声痛哭，并跪拜至灵堂前，出殡那天前来送行的人排队长达两三里。直到现在，我们当地的许多人还在念叨父亲，说父亲医术好、人品好、家教严、家风好。
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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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不易，期待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