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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5/1/19 19: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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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宇澄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连载

进入大营盘,同学们脱下黄卡其高中校服,穿灰布军装,粗布袜,休假出营,门岗有检查,规定改穿高帮皮鞋,必须擦得乌黑锃亮,出操换苎麻编结的草鞋,发刺刀,“中正式”长枪是当年最新型号,比七九步枪短很多,宿舍有固定的个人枪架,刺刀插入皮套放于床头,清早四点半一声起身号,值星官穿戴整齐,连声催促,一连串“快!快!”“动作快!!”,全副武装,披挂水壶、背包、腰带、刺刀。他觉得最麻烦的是缠绑腿,一团绑腿布捏到手中,越忙越绑不好,要打出规定的三个“人”字花,要挺括平整,有人可以打到膝盖上,更显两腿修长。

每天“三操两讲堂”、加强野外行军、演习,军事教材是六十四开玫瑰红封面《步兵操典》—包括“野外勤務”“築城教範”(筑战壕、防御体操作)的正规军校教本。军训第一条规定:听到“蒋委员长”四字,无论何时何地,必须迅速立正。一个三百来人的大队,瞬间爆发出三百来双皮鞋敲击地面的一声巨响,其速度之快,动作之整齐,声音之响亮,令人震撼。

他发现学生兵明显被优待。普通士兵犯纪即当众吃军棍,立刻剥除下衣,揿到地上紧压双腿,一军人举起七尺长军棍执行,共打五下(轻罚),已皮开肉绽。学生兵犯了错,最多关禁闭。

[父亲笔记]

在杭州,我竟同二姐会了面。蕴姐十七岁出嫁,后搬到苏州,一直关系亲密。三年初中我在苏州读书时常去见她,她曾在景海及惠灵中学读书。后来搬家到上海,住宝山路。这次父亲来信说她到了杭州,我非常高兴。隔天照信上的地址找到艮山门,走进一个上海里弄式的房子,刚上了二楼,不料正与她迎面相遇。我热得脱下军帽扇风,她见一个光头对她傻笑,竟认不出我来:“倷(引注:你)寻啥人?寻错人家了!”我叫声“阿姐—”“啊呀—是弟弟哩,剃了个光头?从啥地方来呀?”见我这身打扮她大为惊讶,两人哈哈大笑。我摸光头说:“军训啊!”——我十八岁,她二十一岁。这一幕印象甚深,如今回想,就像发生在昨日。

二姐是为服侍高龄的公公,特地带了女儿搬来杭州。她介绍我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见了面,实际也不过六十岁左右年纪而已,较显苍老。知道我在杭州军训他非常高兴,眯起老花眼从上到下对我打量一番,马上叫我姐姐:“‘代名词’,去买点心给弟弟吃。”说来好笑,据说姐姐初到夫家时,学生气未脱,有一回大发议论说,人的名字,不过是个代名词罢了,怎么取都可以。听者大噱,遂给她起了“代名词”的绰号。以后姐夫全家上下都叫二姐为“代名词”而不呼其名。这次去看姐姐,同她没讲多少话,倒是老先生与我叨叨不休,拿出装裱的册页诗作,不厌其烦一页页讲解,字写得苍劲古朴,很有功底。现在想来,老先生怎会拉我大谈诗词?他的谈兴不是为我,他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不在身边,且同诗文无缘,同我姐姐也无从谈起,无人好谈,知道我是高中生,好似遇到知音,一发而不可收。我不理解老人的苦楚,只喜欢他一手好字,想讨字又不敢。此后一直再没见过他。

六月下旬的某日,杭州特别热,全体高中生集中到营房前操场,不久大学生队伍也到了,一片“报数、立正、稍息、实到人数”声此起彼落,值星官喊口令开始拖长尾巴,声音变粗,立正的“正”字拖长四五拍,全场一万多人集合完毕。

总队长范汉杰从一群军官中出来,白面书生,挂少将金底板领章,穿棕色马靴,一口文质彬彬广东官话,踏上司令台,大队长高喊“立正——”一声“正”字长音,那年代不用扩音机,全靠丹田之气,数千人都能听到,因此当年军官像唱京戏,天蒙蒙亮要去田野里吊嗓子。此刻,另一批人由侧门鱼贯上台,为首穿夏季白西服的是汪精卫,后面是曾仲鸣、褚民谊和陈春圃等人。

他记得就在这天,汪讲了“焦土政策”,开口闭口“兄弟”“兄弟”,引出“焦土抗战”的议论,当时报纸还没公开提出这个调子。汪一再强调中国是弱国,比日本落后六七十年,弱国之民要抵抗日本人杀进来,是很难的,只能让敌人进得慢一些,要争取时间“安内攘外”,对付日本人要抱定牺牲决心,即使人与土地“俱成灰烬”……

褚民谊(曾提倡“救国不忘运动”,生性风流)也结结巴巴讲了几句,南浔话,江南小镇味道……无人能预测时隔八年,抗战胜利以后,我父亲在苏州高等法院记者席,听此人语无伦次为汉奸行为开脱,虽一再申言曾保留孙中山肝脏有功,乞求从轻发落,终不免伏法。

[《抗战时代生活史》/陈存仁]

……(褚民谊)临死以前,忽然很镇定,跟摄影记者笑着说,这是最后一次照相了,希望照得好一点。他的一枪,是从背后打进去的,褚民谊原有太极拳的功夫,中枪之后,忽然作一个鹞子翻身,仰天而逝,结束了他糊涂的一生。

每天频繁出操和急行军,导致父亲腿部的淋巴腺肿胀溃疡,一次在家信里告诉了父母,不料引起他们万分不安。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祖父从黎里镇赶到杭州大营盘。我父亲刚跑近门房,见老人家正对着营门内张望,见到他就诧异地问:“腿上疖子怎么了?不要紧吧?啊?”

他回答说,已经收口了,已经好了。那时,他一身军装,剃了光头,打绑腿,仿佛变了个样子。祖父目不转睛凝视他说,夜里可以跟我一道住旅馆吧?他答说受训期间不可在外住宿的,但为免老人家失望,最后约定改日再见面。父子俩立得笔直,讲不出几句话来。翌日中午,祖父又来到大营盘,穿一件白香云纱绸长衫,戴浅灰色巴拿马软木帽,父子俩走到西湖旁边坐了一会,吃了一碗面,一瓶橘子水。我祖父抽烟,不时望望我父亲,望远处的六桥山水,神情忧郁。父亲回忆说,你祖父以前常来杭州游玩,大概留下了太多的印象……

这次相见,只短短三个小时,要按时回营了,两人步行到南星桥,一路说了些什么话,已不记得了,走到大门口准备告别,就听我祖父说:我车票已买好了。然后祖父背过身去,就于西晒太阳下缓步离去,路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我父亲在短墙栅栏缝隙里目送老人家渐行渐远……尤其当他进入了自己的老境,每提起这告别一幕,恍如隔世,常常极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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